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周月桂
黃昏的天空是沉靜的粉橙色，江豚的黑色身影在水面出沒，出水聲音清晰可辨。它嘆息般地換了一口氣，重新沉入水中，漣漪散開，湖面溫柔而寬廣。
長江江豚，長江特有的古老而珍稀的物種，長江中現(xiàn)存唯一水生哺乳動物，也是全球唯一淡水江豚。因為性情溫和，嘴部弧線天然上揚呈微笑狀，被稱為長江的“微笑天使”。
12月19日傍晚，華容集成長江故道保護區(qū)，成群的鸕鶿在長江江畔自由飛翔。
本版照片均為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辜鵬博 攝
2024年12月，我們一再闖入洞庭湖的寒風中，尋找這片水域最溫暖的符號——江豚的微笑。
1.長江故道：尋回失去的家園
風平浪靜，水面平緩，快艇往北邊的深水區(qū)駛?cè)?，一路尋找江豚。寒冷的風里，有屬于長江的氣息，開闊、自由，充滿生機。
這里是湖南華容集成長江故道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(qū)，被視為長江江豚遷地保護的“諾亞方舟”。江豚，是這片水域的靈魂。
船行至深水區(qū)，富有經(jīng)驗的保護區(qū)管理中心主任吳超很快就發(fā)現(xiàn)了江豚黑灰色的背脊。
它就在離船只數(shù)百米外的地方忽隱忽現(xiàn)，有時你以為它消失了，少頃，它又在不遠處緩緩拱出水面。它似乎沒打算過于遠離船只，不遠不近地游走，與你保持若有若無的聯(lián)系。
“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頭之后，周邊一定還有一小群?！眳浅f，江豚總是以家庭為單位生活，三五成群。
作為哺乳動物，生活在水里的江豚，需要定期浮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。因此，在保護區(qū)的這片水域里，只要有足夠耐心，你幾乎總能找到它們。
這是它們一度遺失的家園。
12月19日，華容集成長江故道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(qū)，一對江豚時而追逐嬉戲，時而躍出水面。
集成長江故道位于東洞庭湖華容縣北部，湘鄂兩省交界處，曾是長江荊江段主河道的一部分，水源充足，氣候溫和，自古就是長江江豚的棲息地。1968年，集成江段因長江航道裁彎取直，成為“長江故道”。
2012年，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提出江豚遷地保護計劃，建立保種種群，豐富江豚的遺傳多樣性。
“當時的調(diào)查顯示，江豚種群數(shù)量僅約1000頭，呈現(xiàn)加速下降趨勢，保護長江江豚已經(jīng)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?！敝袊茖W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、博士梅志剛說，隨著人類活動的增加，長江江豚的生存環(huán)境不斷惡化，面臨很高的野外滅絕風險。
不再通航的集成長江故道水域，減少了船只打擾，卻可以自然通江，被選中為江豚遷地保護區(qū)，湖南華容和湖北監(jiān)利分別申報成為省級江豚自然保護區(qū)。2015年后，先后有20多頭長江江豚被遷到保護區(qū)，重返它們古老的家園。
如今，保護區(qū)內(nèi)江豚數(shù)量已自然繁殖至35頭以上?！捌渲杏幸活^是今年夏天新出生的?！眳浅f。
在這里，保護區(qū)的工作人員日夜守護，嚴查非法捕撈和夜釣等行為。他們的每一次出行，幾乎總有江豚的身影做伴。
返航時間，另一艘船迎面緩緩駛近，那是湖北監(jiān)利何王廟長江故道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(qū)的工作船。
“今天好冷。”湖北監(jiān)利的工作人員劉金方在發(fā)動機的聲響里大聲寒暄。
“冬天冷，夏天曬?！焙线@邊開船的鄧永友說。
“看到江豬子了嗎?今天我們還沒看到?！眲⒔鸱皆儐枴Ｉ钤陂L江邊的人們，總是稱江豚為“江豬子”。
鄧永友指給劉金方江豚的方位，兩艘船就此在江面上分開。
回程依舊有江豚不時現(xiàn)身，一大群黑色鸕鶿在水面盤旋，水域里豐富的食物同樣吸引了它們。這是閑散的冬日時光。
2.煤炭灣：照見江湖新的生機
12月25日早晨，東洞庭湖，湖面上霧氣濃重，北風3級，濕度88%，氣溫攝氏6度。
考察隊從岳陽市漁政碼頭登船，向東洞庭湖水域進發(fā)。這是岳陽市洞庭湖江豚保護中心的2024年下半年度洞庭湖長江江豚科學考察的第一天，考察的線路，與保護中心日常巡護的線路基本重合。只是這一次同行的，還有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和湖南省水產(chǎn)科學研究所的科研人員。
冬日的江豚灣，寧靜美好。
12月的湖面上，寒風凜冽，盡管如此，江豚也依然在這些水域頻繁現(xiàn)身。
“從煤炭灣到營田碼頭一帶的水域，是長江江豚的重要活動區(qū)域，我們平常觀測到江豚的頻率就比較高?！痹狸柺卸赐ズ啾Ｗo中心農(nóng)藝師史杰說。
在煤炭灣水域，有多頭江豚密集活動，翻騰起陣陣浪花，三頭小江豚緊緊跟隨在母親身邊，隨著波浪起伏，給這片水域帶來新的生機。煤炭灣得名于20世紀初，當時湘南一帶出產(chǎn)的煤炭，通過湘江水道運至洞庭湖地區(qū)后大多先集結(jié)于此。
“以前的煤炭灣、扁山水域，盡是砂石堆場、挖沙船只，江豚自然也就很少來了。”岳陽市洞庭湖江豚保護中心主任胡強介紹，近年來，威脅江豚的挖沙船不見了，亂排污水的企業(yè)關(guān)停了，禁漁政策讓江湖恢復了生機，江豚的生存環(huán)境得以改善。如今的煤炭灣水域，水面寬闊、遠離航道，魚類資源豐富，是江豚棲息的天然場所。
根據(jù)2022年全流域長江江豚科學考察，長江江豚種群數(shù)量為1249頭，與2017年的1012頭相比，5年數(shù)量增長了23.42%。其中，洞庭湖區(qū)域的江豚數(shù)量為162頭，相較于2017年的110頭，5年數(shù)量增長了47.27%，成為整個長江流域江豚種群數(shù)量增長最快的區(qū)域。
“從數(shù)據(jù)來看，目前長江江豚的自然種群加速下降的趨勢得以遏制，保護工作取得了積極進展?！泵分緞偨榻B，目前長江流域建立了10個豚類保護區(qū)，實施的保護措施，包括就地保護、遷地保護。此外，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還開展了人工飼養(yǎng)與繁殖保護等。
值得關(guān)注的是，近幾年，洞庭湖遇到了歷史罕見的枯水及警戒水位，水位落差大，對長江江豚生存造成影響。胡強表示，岳陽市洞庭湖江豚保護中心聯(lián)合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、湖南省水產(chǎn)科學研究所開展的此次考察，有助于了解長江江豚最新的生存狀況，及時掌握長江江豚種群及棲息地變化，為進一步加強長江江豚保護工作提供科學依據(jù)。
冬天的白晝短了，下午4時多，湖面上光線開始變暗，一天的考察結(jié)束，考察船只緩緩地駛離江豚嬉戲的水域。遠望湖面，江豚逐漸變成微茫的黑點，它們回到了厚重的湖水中。
3.江豚灣：遇見“微笑綠洲”
冬日的君山區(qū)華龍碼頭，水位漸漸低了。蘆葦蒼蒼，淺灘露出，水鳥久久在湖面上空盤旋。
“江豚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往深水區(qū)去了?！睎|洞庭湖林閣佬監(jiān)測站的巡護員周輝軍像往常一樣吹響口哨，期待有江豚回應(yīng)。
“這里本是一處長江渡口，連通川渝和武漢。”周輝軍從小就住在附近，父母在君山區(qū)蘆葦總場上班，他與小伙伴就在渡口附近玩耍。此處為長江回水灣，水質(zhì)清澈，魚蝦豐富，?？梢娊嘧凡ㄖ鹄?。
后來，這一帶成了砂石廠聚集地，被稱作華龍碼頭，機器轟鳴、砂礫成堆、江灘裸露，江豚漸漸不見蹤影。
2017年起，隨著長江岸線專項整治、洞庭湖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綜合治理全面實施，華龍碼頭等非法砂石碼頭全部取締，并進行了復綠。
2018年4月25日，習近平總書記來到華龍碼頭等地考察，囑咐做好長江保護和修復工作，守護好一江碧水。
如今，華龍碼頭變身“江豚灣”，江豚與候鳥重新回到這片水域。
12月19日，華容集成長江故道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中心主任吳超(右)和同事一起巡護。
“每年4月到10月，是江豚出沒最多的時候，有時一次可以看到二三十頭?！背巳粘Ｖ凳赝?，周輝軍經(jīng)常到周邊蘆葦蕩巡護。在他的帶動下，君山蘆葦總場組成一支環(huán)保小分隊，成為“守護好一江碧水”的“民間力量”。
江豚是一種充滿好奇心的生物，喜歡與人互動。周輝軍巡護時喜歡吹口哨，久而久之，江豚熟悉了這樣的哨聲。于是，每當周輝軍吹起口哨，附近的江豚就會躍出水面?！翱赡苁且驗榭谏诼暫徒喟l(fā)出的聲音剛好同頻吧，”周輝軍說，“我覺得它們真的認得我，在跟我打招呼，在給我做伴?！?
冬天的江豚灣，水落灘現(xiàn)，江豚去了更廣闊的水域，在那里度過冬天。周輝軍吹響口哨，沒有江豚回應(yīng)，但他知道，江豚會在明年春天隨漲起的江水游回江豚灣。
此刻水里沒有江豚，岸上卻有一個“微笑綠洲”。
這是一個江豚生態(tài)文旅科普項目，綠洲中央有一個巨大的江豚雕像，展示著江豚的招牌“微笑”，被稱作“笑笑豚”。人們在此搭起露營帳篷，享受著落日烤肉、晚霞咖啡、星空演唱會，與候鳥、江豚、麋鹿共享一片廣袤水域與天空。洞庭湖畔，一個國家4A級旅游景區(qū)江豚灣景區(qū)悄然生長，長江碧水、萬頃蘆海、候鳥云集、江豚嬉戲，呈現(xiàn)大江大湖的生態(tài)底色。
12月19日，華容集成長江故道麋鹿省級自然保護區(qū)，麋鹿成群。
【名片】
江豚，哺乳綱、鯨目、鼠海豚科動物。成年江豚一般體長1.2米至1.6米，體重在50至70千克之間。長江江豚是目前我國長江中下游水域存活的唯一水生哺乳動物，是長江流域生物多樣性的指標物種。20世紀末期，由于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破壞以及長江污染的加劇，江豚種群數(shù)量不斷下降。面對嚴峻形勢，從2020年1月1日起，我國實行長江流域重點水域“十年禁漁”，深入推進長江大保護，助力長江休養(yǎng)生息。長江水質(zhì)日趨向好，江豚數(shù)量的下降趨勢得到遏制，種群數(shù)量也在逐漸恢復。
【記者手記】
大湖居民，共繪洞庭之美
周月桂
2024年的最后一個月，洞庭湖聚集的候鳥數(shù)量已經(jīng)達到頂峰。麋鹿陸續(xù)進入脫角期，靜待新角生長，它們的毛色與蒼黃的蘆葦融為一體。江豚在食物充足的溫暖大湖，盡享閑散的冬日時光，而一頭江豚出水的畫面，更有著動人心魄的柔軟。
在東洞庭湖區(qū)一個平垸行洪后的江心垸，我們一次性集齊了江豚、麋鹿和候鳥這“洞庭三寶”。為了根治長江水患，1999年，華容縣集成鄉(xiāng)1萬名居民全部搬遷。人類退出之后，這座島嶼及周邊水域，成為野生動物的樂園：水里是江豚的樂園，島上是麋鹿的凈土，天空是水鳥的王國——這些比人類更為古老的大湖居民，以一種慵懶松弛的態(tài)度，如此自由地存在著，共享著這片水域的食物與空氣。
在湖區(qū)，我們還遇到了身份各異的“守護者”，有保護區(qū)的工作人員、科研工作者，也有漁民、教師、記者、學生……他們守護著麋鹿、江豚與候鳥，守護著這座中國生態(tài)版圖上的重要大湖，共同繪制人湖共生的和諧畫卷。